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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青石


苇城今年多灾多难, 太守孙大人受了惊吓,又一病不起,往年冬灯节他还要领头筹备一个赛诗会, 添个彩头, 邀来全城才子吟诗作对,以示他体恤百姓, 与民同乐之意,今年府邸里却冷冷清清,下人怕他触景伤情, 只敢挂几个应景的小灯笼,满府里静悄悄的,夜幕降临之后,更显得凄凉。

一把年纪的孙大人躺在病榻上, 思及往年的安乐繁荣, 满城灯火,他与百姓一道赏灯吟诗,共同祈愿苇城来年风调雨顺, 那时候是何其潇洒快乐!

再转念想到如今他病重在床, 不能主事,这本该隆重举行的冬灯节恐怕也是萧索潦草,草草了事罢了,他思及百姓受尽折磨, 苦等他出面主持大局的惨状,又想到自己前路未卜,不知州府要如何发落,纵使男儿有泪不轻弹,仕途不顺头发花白的孙大人还是在病中忍不住落下了几滴伤心的泪水。

刘师爷忍了又忍, 到底还是没说今年冬灯节比前几年加起来都繁华热闹,老百姓家家户户走街串巷,别提多高兴了,实在没几个人想得起您来。

冬灯节的热闹过了几日,便是除夕夜了,崔家好意相留,谢晟的人也殷切希望多留几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吃了饺子再走啊,大过年的,又不急这几天!”

谢晟在那边已经利落地翻身上了马,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比手划脚的人,偏着头,又奇怪又无奈地反问,饺子什么地方不能吃,干嘛非要多留几天啊?

两厢无语中,只有那个叫张五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他惊讶地看着在崔云身边懒洋洋打着哈欠的独眼男人,揉了揉眼睛,似乎想不明白,他这个臭名昭著的人怎么会还好端端地待在崔府里呢?

独眼的秦先生注意到他的视线,歪着脖子转头凝视看了他一会儿,似乎终于想起来了这人是谁,脸上一拧,对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招摇至极的笑容,满是挑衅与嘲讽。

张五眼中惊讶更甚,哪怕随着谢晟离开苇城,他依然不住回头,望着那间雕栏玉砌的府邸,实在不明白那位大名鼎鼎的大小姐到底是在想什么。

除夕夜至,家家户户贴门神,放鞭炮,冬灯节挂上的灯笼并不曾取下,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明亮温暖地照耀着旧年节的夜晚,静静为满城人守着岁,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将夜空里落下来飞雪都映的金黄。

崔府在正门放了鞭炮,府里下人也发了三倍的月钱,人人喜气洋洋,内院却依然安静如昔,季青雀喜静,张秀才怕冷,秦先生嫌烦,崔云忙着料理来年的规划,三个人向季青雀道完贺之后便不见了人影,只有承影和眠雨两个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守夜。

龙雀照例不见人影,大多数时候只有季青雀开口叫他,他才会出现,其余时间他稀薄的就像一道影子,哪怕是在这样热闹欢喜的节日里,也依然如此。

被淹没在灯火里的整个城镇一夜未眠,鞭炮声黎明方停歇,又过了几日,街道上积雪消融,蛰伏了一冬的生机在清透的融雪里崭露头角,在苇城第一片嫩叶绽放出新绿时,第一支商队抵了苇城。

这无疑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既然商队已经可以通行,那便说明宛州的州军终于稳住了宛州的形势,更证明了所谓乱世将至不过是些耸人听闻的谣言,往后依然是太平盛世,日子照过,钱照赚,一代又一代,和祖祖辈辈都没有什么不同。

这支商队在苇城遭到了意外之外的热情招待,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谨慎又茫然地处理掉了手上的货物,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行商会如此的顺利。

而在第二天,这个老实的商队首领便叩响了崔家的大门。

这人一口朴实的口音,只说有人托他给崔府里的大小姐带东西,那人一身当兵的打扮,一身的气度却又像个大少爷,路见不平帮他们赶走了骚扰的流民,听闻他们的目的地是苇城之后,那人便忽然笑着开口,托他们顺路带一样东西过来。

崔云这些天在忙着商路上的事情,便将府里许多迎来送往的事情都交给了张秀才,张秀才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遇见的是谢晟这队人。

他连忙道了一声谢,叫人上茶,送上重金酬谢,那人却受宠若惊地弹起来,慌忙摆摆手,本就是举手之劳,能够走进崔家的大门已经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怎么能还收银两?

张秀才绷着脸,不露出一点好奇地把谢晟送来的东西呈给季青雀,余光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瞟着,那位小侯爷山水迢迢地送来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季青雀没开口,眠雨自觉地走上前,一层层地把蓝布打开,终于露出了包裹在最中间的东西。

一个造型奇特的粗陶小人。

像是什么志怪故事里的妖物,鱼头人身,脚踏波浪,做的虽然粗糙,但是却十分生动,哄小孩儿的东西,并不值几个钱。

……就把这玩意儿?

张秀才大跌眼镜,但是回头一想,不可能啊,那个小侯爷怎么会干一件无缘无故的事情?莫不是暗藏着有什么玄机不成,只有他们大小姐才能看得出来?

一瞬间,无数通风报信的手段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他脸色微微严肃起来,静待季青雀开口。

季青雀垂下眼帘,扫了一眼桌上的蓝布,徐徐开口,声音轻柔:“收起来吧。”

眠雨响亮又爽快地回答:“好的,大小姐!”

一边手脚利落地将一层层蓝布原样包了回去,捧起来进了里间,隔绝了张秀才目瞪口呆的视线。

这还只是个开始,每隔几天,便有新的人叩响了崔府的大门,“那位救了我们一命的军爷”、“那位路过我们商队的少爷”,种种称呼不一而足,只是带过来的东西都一样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都不是多精巧的玩意儿,平平无奇,一枝随手折下来的花,半本古书,一片古董的残片,甚至还有一块石头!

张秀才实在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在传递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季青雀却神色也不曾变过,谢晟送过来多少,她一律只淡淡看一眼,让眠雨全数收好,到了那块石头送过来的时候,她却破天荒地伸出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张秀才心里抓心挠肝,好半天才忍不住开口问:“大小姐,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季青雀平淡地说:“没什么意思。”

“……那您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的,我还以为您在为他送过来的东西发愁呢。”

季青雀想了想,点点头,说:“这两天我确实在想一件事。”

季青雀很少会对他这么坦白。

张秀才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斟酌着语句,道:“……大小姐请说?”

季青雀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细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把玩这块拇指大的青石,这块石头实在无为什么特殊之处,只是颜色青翠的极漂亮,衬着她洁白的肤色,隐隐的泛出一种春雨后被洗净的青空的色泽。

张秀才很清楚,她这短暂的沉默并不是因为犹豫,季青雀并不是个经常犹豫的人,她只是在思索,思索如何表述自己的想法,这让他心里警铃大作,大脑飞速运转,思索这这些天到底有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烦恼,一边强作镇定,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季青雀眼帘低垂,轻轻地,柔柔地开口:

“我在想,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嫁人的呢。”

“噗——!”

张秀才喷出一口茶,哐当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刷的一声展开扇子,遮住脸,一边咳嗽一边快速地说:“大小姐,失礼了……我先去换身衣服,十分抱歉。”

季青雀也并不生气,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平静,完全没有一丁点自己语出惊人的自觉,她轻轻嗯了一声,这个嗯字还没落地,张秀才已经立刻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夺门而逃,窜到了院子中央。

屋子里陷入寂静,只有眠雨轻手轻脚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拾起地板上破碎的茶杯瓷片。

季青雀依然低垂着眼帘,细细打量着这块小小的,苍翠欲滴的石头。

她知道,谢晟其实也没什么多余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想让她看看,便顺手让人捎了回来。

最开始的粗陶小人是宛州北边相邻的柳州的特产,接着便是更北边的州郡,季青雀都能从他这些天捎过来的东西里,一一拼凑出他北上回归的路线。

高天湛蓝,道路广阔,谢晟骑着马,风尘仆仆,见一切风景和世事,眼睛里依然带着那种漫不经心,又无所畏惧的笑意。

——这东西我觉得很有趣,你也应该看看。

季青雀重活一次之后,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她到底为什么要嫁人呢?

为了谋求生计吗,不,她即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需要为了生计奔波。

为了有人照料吗,也并不是,论起贴心周全,哪怕再不合格的下人丫鬟也胜过一个丈夫数百倍。

为了能够支撑门庭吗,不需要,她的姓氏已经足够让她抵御世上的大多数风雨,一个丈夫能够再为她所增添的光彩着实不多。

为了名节?为了孩子?为了不被世人指责?

她并不在乎这些,她发自肺腑地对这一切都厌倦至极,她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按照世人的要求而非她自己的心意生活,这些曾经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如同书页上的灰尘,手指轻轻一擦就能全部抹去。

她为什么要放弃她如今拥有的一切,去向另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献上自己的一生呢,去为另一个人打理后宅,生育子嗣,照料他的父母姬妾和孩子,连死了也要与他合葬,这种从前看在眼里习以为常的生活,她为什么现在才发觉其中的愚蠢之处呢。

她为什么要嫁人呢。

她为什么不能不嫁人呢。

在见到谢晟之后,这种想法又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冷静,盘旋不去。

她并不是害怕这个想法有多么疯狂,多么离经叛道,她只是还没有想明白。

而她依然得不到答案。

青石冰凉坚硬,被指尖已经有些捂的发暖,季青雀缓缓回过神,望着手中这片苍翠美丽的青石,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失神了片刻。

半晌之后,她才将青石放回桌上,轻轻地开口:“把它收起来吧。”

“好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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