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日, 梅城大乱,武官徐群引流民入城,杀朝堂命官六人, 开仓放粮, 于梅城城外兴旗举事,口称“顺天平难”, 四方流民尽皆来投。
史称,梅城之乱。
逆贼徐群如有神助,每至一城, 必破一城,他皆秋毫无犯,只管开仓放粮,杀富户, 分金银, 于官署大门上以血书写顺天平难四个字。
人人皆传,徐群仪表堂堂,气度非凡, 且身有异像, 寻常人不敢逼视,每至一城,他都在当地征召兵马,离去之日, 身后队伍都更壮大几分,如蚁虫般的大军,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浩浩汤汤地进行。
终于在月余后,兵临整个宛州最为富庶的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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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我们原本在城外的人都已经安全回到城里来了, 铺子也只剩下几家还开着,用来收集消息,”崔云说,“苇城兵力充足,城防坚固,在州军赶来之前,少说也能坚持半月。”
季青雀立在窗前,静静望着街上乱哄哄的人群,忽然问道:“徐群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逆贼原本只是个梅城的提辖,能文能武,秉性刚正,”崔云道,“他举事之后,越发美名远扬,都说他豪气爱民,天赐异像,隐隐有圣祖之风。”
“异像?”
“对,传闻里说徐群水火不侵,刀剑难入,有人亲眼见他身中数箭仍然谈笑自若,徒手于火中取出烧红的宝剑,同样面不改色,所过之处,百姓心有所感,不由得便会纷纷拜服。”
季青雀摇摇头:“这不过是江湖行骗的把戏。”
“小姐说的是。”崔云俯了俯身。
有一句话,他们都没有说出来,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
这姓徐的,的确是有备而来,所图甚大。
他自比圣祖,虚构异像,在流民中散播谣言,这些都是些史书里用烂了的伎俩,无什么出奇之处,但是老百姓并不知道这些,他们真的会相信梦斩白蛇,神佛护法这样的传说,因为上天庇佑之人,自然该与寻常人不同。
徐群这是在造神,就像每一位帝王曾经做过的那样。
好老辣的心思,好犀利的手段。
季青雀默默不语,像是在深思,崔云在她身后静静等着,张秀才在门口,也一时有些被室内凝重的气氛镇住,他东看看西看看,终于开口道:“大小姐……”
季青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这样的人物,在小小的梅城做了十几年的下级武官,是为了什么呢?”
崔云一怔,也细细思索起来:“大小姐,你的意思是……”
“他是梅城本地人吗?”
“并不是。无人知道他来自何处,他年少时自称受了山匪劫掠,失去了记忆,后来被一个老翁收为义子,才终于在梅城落脚。”崔云目光闪动,若有所思,快速道。
张秀才忍不住提高声音:“大小姐!”
崔云这才注意到他,回过头,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也不想来,”张秀才就算是在这个时候,还是不忘他漂亮的折扇,十三骨水墨芙蓉展开,他叹气道,“这兵荒马乱的,谁敢乱跑,只是这时候忽然有人求见,下人不敢拿主意,只能托我来寻你们两尊大佛。”
“谁?”
张秀才一合扇子,在掌心一敲,干脆道:“刘师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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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爷今年五十又四,比崔云也只大上几岁,但是崔云白白胖胖,一副富态和善样,他却消瘦干枯,发须皆白,满脸苦相,一副颠沛流离受尽磋磨的模样,很像书上写的那种会磕头死谏的倒霉忠臣。
崔云从台阶上匆匆忙忙迎了下来,向刘师爷拱了拱手,往前一步,拉住刘师爷,惊讶地问:“刘师爷,如今乱军围城,您不与孙大人共御乱军,怎么来了我们这儿?”
他们二人都是长居苇城之人,平日里迎来送往并不少,私底下关系颇为相熟。
刘师爷也向他行了个礼,崔云这才注意到刘师爷的嘴唇干裂发白,竟像是一口水也未曾喝过,他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手一摆,道:“还请随我来。”
进了正堂,崔云眼神扫过,左右下人垂头退去,偌大的厅堂转瞬只剩下他们二人,刘师爷这才长叹一口气,道:“如此乱时,崔府下人还能如臂指使,云管事有大才啊。”
崔云摆了摆手,也低声道:“刘师爷,你不要瞒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连你都离了孙大人的身边?”
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悄悄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官署的方向,又指了指地面。
苇城官署如今住着的最有分量的人物便是孙太守,他今年六十有二,老眼昏花,大腹便便,走一步便要喘三口气,遇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轻易开口,年老又体弱,一时受了惊吓,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那才真是天下大乱了。
想到这里,崔云胖胖的额头上也渗出颗颗汗珠。
刘师爷看懂了他的手势,苦笑着摇摇头:“孙大人无碍,虽然受惊晕了过去,但是已经喝了药,如今虽然还有些浑浑噩噩,但是人是无事的。”
“那……”
孙太守的大事小事都是这位刘师爷一手处理,既然不是孙太守出事,那这位刘师爷不留在孙太守身边守卫苇城,怎么会跑来他们一介商户的府邸里。
刘师爷面色苦涩,他直视着崔云,缓缓道:“云管事,你我相交十数年,我知你并非寻常人,心中亦有丘壑万千。”
“不敢当,”他如此恭维,崔云却越发小心翼翼地问,“刘师爷,到底是何事……”
“云管事,敢问苇城兵力几许?”
“圣祖有训,大齐大小诸城,除去州府,屯兵不可超过三千,苇城是大城,按照朝廷律令,兵丁应有两千之众。”崔云道。
刘师爷摇摇头:“非也,非也。”
他干瘦的手指竖起,指向城墙方向,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如今,满城兵马,老老少少,合共算起来,不到一千之数。”
“……怎么可能!”
刘师爷对崔云的失态显然在预料之中,他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云管事,你可还记得征北令吗?”
西华关大破,北方兵源不足,朝廷便下令由地方守军中征发人手,送往北方,抵御胡马,此便被称为征北令。
“但是为何苇城征兵如此之多!”
刘师爷蜡黄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难堪,他低下头,嗫嚅道:“孙大人今年已经六十二了,再过几年便要致仕归乡,他一直想再做一点有名头的事出来……征北令一下,他便觉得时机到了,立刻将一半守军都充做自愿参军保家卫国的平民男儿,上报给了州府。”
“糊涂!”崔云急的团团转,厉声道,“兵丁军户岂可作假,孙大人当州府诸官都是蠢货吗!”
“往日自然不可如此行事……但是这些年连年水患,生死不明者数以万计,空户籍多如牛毛,兵丁冒领身份,并非难事。”
刘师爷似乎也觉得羞愧难忍,举起袖子遮住脸庞,低声道:“治下有城郡百姓不惧生死,自愿抗敌,乃是治官教化有功,这不光是一州的政绩,能叫诸位州府上官的面上增光,哪怕记载在史书上,也是一笔美谈。”
“苇城素来风调雨顺,并不需要空养如此多的官兵,留下数百兵丁维持治安即可,更何况,等到水患平息,北方战事也平稳下来,州里终于能够腾出人手重整户籍,那已经是数年之后,孙大人早已经致仕回乡。那时候,新上任的太守和州里诸人又岂会自揭其短?自会将此事风平浪静的揭过去。”
良久之后,崔云脸色先是铁青,既而苍白,刘师爷观他脸色,知道他已经想到了,苦苦一笑:“云管事,不瞒你说,苇城是富庶大城,孙大人虽然做了件糊涂事,但是平日也算得上爱民如子,并无鱼肉百姓之事,苇城素来太平,兵丁人数也还算充足,哪怕除去征北令送去的一千余众,也还能剩下数百名披坚执锐的士兵。”
“可是宛州多的是远不如苇城的偏荒城池,户籍上登着千余兵力,却不过都是些空头衔,那些空出来的名额,都被城中诸官各自瓜分,大小官吏,皆吃空饷吃的满嘴流油,”刘师爷苦涩地说,“若是平日里,寥寥百余兵丁,倒也足够一城之用,只是征北令一出,苇城是强将兵丁充做百姓,那些其余城池,却将百姓抓入军中,一并充做兵丁,这才勉强凑够征北之数。”
崔云嘴唇微动,后退两步,颓然道:“……兵力如此孱弱,一旦流民作乱,又有何守城之力。”
说完自己的亏心事,刘师爷终于长处一口气,他放下遮面的袖子,缓缓点点头,痛心疾首道:“那乱贼徐群也是武官,对这些欺上瞒下久吃空饷之事,他自然心中有数,我观他这些天,表面上势如破竹,如有神助,实际上所行之路,却多是那些兵力本就空虚薄弱之城啊!”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满城官吏绞尽脑汁地弄虚作假,最后却全部给乱贼徐群一个人做了嫁衣。
“纵使如此,”崔云缓缓道,“在流民看来,他一介草民,却连破数城,已经犹如神迹,流民士气甚高,纵使你我心头明白缘由,又有何用呢!”
刘师爷也是一样颓丧的神情,他凑近崔云,低声道:“云管事,此事绝不可外传,不然城里人心动荡,莫说坚持到州军前来,恐怕城里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那刘师爷的意思是……”
“我知崔府之前曾经调集不少人手入城,如今大难临头,还望云管事舍小家而全大义,将此些护卫并入城卫中,哪怕只是聊做巡视街道,维持治安之事,那也是大幸。”
崔云却神色凝重,久久不语。
刘管事一咬牙,也不顾身份,便要给崔云跪下,崔云哎呀一声,连忙将他扶起,道:“刘师爷,你误会了。我不过一介下人,如何能够决定此等大事?”
刘师爷并不信:“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你家老爷早就云游在外,全府上下,都以你为尊……”
刘师爷猛然一顿,惊讶地看着崔云,崔云点点头,将刘师爷扶起。
他们一直谈话的正堂立着一面高大的金丝牡丹双面绣屏风,一片寂静里,屏风后人影闪动,一个面色沉静的少女走出屏风,出现在他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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