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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惊雷


长安最近两日都是阴天, 云层厚厚地压在城外,像是蓄着一场大雨。

街角一家药铺里,战长林把一瓶丹药放在柜台上, 掌柜打开,验完以后,微笑道:“回军爷,这些都是强身健体的丹药,服用以后, 能调补气血,固本培元, 没有什么问题。”

战长林不动,一切神情藏在面具底下:“你再看一遍, 这些是什么药。”

掌柜一怔,被对方的炯炯目光弄得心慌,再次把丹药嗅过一遍后, 肯定地道:“确实是扶正固本的丹药呀, 这用的鹿角胶、半枝莲、天冬都是常见的药材,倒是人参品质不错, 少说也要……诶,军爷?”

战长林拿回药瓶,一双眼沉着,莫名令人悬心。

“军爷?”掌柜低声。

战长林一言不发, 把药瓶放回衣襟里后, 转身离开。

今日的巡视已结束, 副将开道, 马车迎着残阳驶回皇宫, 战长林坐在车里, 眼里布满阴翳。

三日前,云老拿药的反应再一次跃至眼前。

——谁给的?

——程大夫啊。

——这药是不是也不能再吃?

——随意。

——真没问题?

——没有。

所以,那日的云老并没有撒谎,这所谓“避孕”的丹药的确不会妨害他的身体,对他撒谎的人,是别院里的程大夫。

可是,为什么?

——公子,是药三分毒,不是我危言耸听,你身体再强健,也终究不是铜筋铁骨,上回能挺过来,一半是底子厚,一半是命大,眼下虽然看着恢复了,但根基已损,日后旧伤发作,还不知后果如何,再吃那些阴寒伤身的药,只怕……

——你就回去配副药,要是怕伤我身,就想办法配个不阴不寒的……

难道,程大夫是因为怕伤他身体,又配不成不阴不寒的避孕药,这才故意把伤身的避孕药配成补体的丹药?

战长林的脸仍然青着,他竟有一种本能的反应,不,不是,程大夫那样老实巴交,小心翼翼的人,不可能有这样大的主意。

那,原因是什么?

七夕那夜,画舫四周人声喧闹,居云岫的一句话忽然掠至耳边——

“也许吃也是白吃。”

战长林一个激灵,振动在胸腔里的心脏竟有一刹那的停滞。

那夜良辰美景,他在画舫上吻居云岫,情动时,问她今夜可还方便,她回不方便,言外之意便是癸水来了。

他们在别院里做过许多次,她没有怀上,他欣慰自己吃药有效,感慨程大夫的丹药果然有效果,她便似笑非笑回他:“也许吃也是白吃。”

那时候他还以为她在揶揄他“枪法不准”,气恼地吻回去,现在想来,那究竟是一句调侃,还是一句真相?

授意程大夫换药的那个人,是不是居云岫?

为什么?

三日前,云老明明一嗅之后便知道这并不是避孕的丹药,却并没有当面告诉他真相。

这又是为什么?

胸腔里的震动声越来越快,许多压抑多时的疑惑一个个地从心底震出来,战长林手足开始发冷。



白昼渐短,天际云霞一散,夜幕便笼罩下来,万春殿里燃起宫灯,恪儿牵着小黑狗,围着一人在庭院里玩耍。

那人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戴着流霜般的银色全脸面具,拄着手杖站立树下,肩后青丝用一支云纹玉簪半束着,随着晚风飘扬。

“舅舅,给你。”

恪儿从树后摘来一朵灿黄色的小花,珍而重之地交到这人手上。

那人接住,低垂的眼眸里透着笑影。

奚昱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打扰。

恪儿又跑回树角,蹲在地上捡梧桐叶,小黑狗突然“嗷”一声,朝大殿门口跑去。

恪儿侧目,跟着喊道:“战长林!”

握花之人的手一震。

奚昱目光闪动,迅速转身向大殿门口行去。

战长林这回进万春殿没让人通报,一进来,便看到在树下拄杖而立的那抹人影,可惜没等看清,奚昱便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战长林!”

“嗷嗷!”

恪儿跟小黑扑过来,战长林弯腰把人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牵起狗绳。

奚昱紧跟着驻足在面前,恭谨一礼:“公子。”

战长林眉眼沉着,没做声。

奚昱留心他的神色。

“我给舅舅摘了花。”

恪儿打破沉默,声音脆生生的,仔细听,有一点邀功的意思。

战长林哦一声,掀眼朝树下看,那人很明显地侧身,避开他的审视。

战长林眼底阴翳更深。

“舅舅喜欢吗?”

“喜欢呀,舅舅的眼睛笑了。”

战长林的目光仍锁着树下。

奚昱微移一步:“公子下次进殿,还是派人通传为好。”

视线再次被挡,战长林下颌绷着:“是,下次进宫门时我就叫人来报一回,省得被我看到不该看的。”

奚昱眉间一蹙。

战长林喉结收着,良久后,艰难地敛回目光,压着那些喷薄在即的质疑,转身离开。



恪儿趴在战长林肩头,一路上,耳畔只有脚步声、风声。

回殿后,侍女送上晚膳,恪儿挨着战长林,仰头看他:“你今天不高兴吗?”

战长林没应,屈膝坐在案前,心事藏在面具底下。

恪儿想看他的脸,伸手去摘,被战长林握住手。

“战长林?”恪儿疑惑。

战长林深吸一气,把遐思收回来:“吃饭。”

恪儿的心里揣着更大的疑惑及失落,乖乖坐回案前,捧起自己的碗。

二人的晚膳并不丰盛,但都是彼此爱吃的菜肴,战长林把一块蜜煎豆腐夹到恪儿碗里,恪儿一怔后,抿起嘴笑,忧愁消散。

很快,战长林碗里多了一只大鸡腿。

堵塞胸口的郁邑被暖流冲散,战长林五味杂陈,伸手揉一下恪儿脑袋,眼底心事忽而又更重一层。

饭后,恪儿黏在战长林身边开玩具匣,吹居云岫送给他的陶埙玩。

战长林道:“今日跟舅舅做了什么?”

恪儿如实道:“念书,午睡,散步,捉迷藏。”

“没有写字吗?”

“没有。”

恪儿放下吹腻的陶埙,从玩具匣里掏出两个泥叫叫,拿一个递给战长林。

是半年前他们在奉云县庙会上买的。

战长林接住,一些画面浮动眼前,心口更如被刺一样。

“记不记得舅舅的字长什么模样?”

恪儿吹着泥叫叫,点头。

战长林一默后,起身走到寝殿里,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这样的吗?”

战长林把信打开,摊在恪儿面前。

烛灯燃在案角,光影里,信上字迹笔势刚健,矫若惊龙,一行行看下来,就算不知所写为何物,也很难不被其激荡纸上的气势折服。

恪儿摇头:“不是这样的。”

战长林的眼眶一瞬间发红,挤出一笑:“要看清楚哦。”

恪儿放下泥叫叫,肯定地道:“很不一样的。”

战长林点头,收走信,笑着又揉一揉恪儿的脑袋。

恪儿蹙眉。

战长林的手在发抖。

“今夜我有点事,叫琦夜陪你睡一晚,好吗?”

恪儿听到战长林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是哑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发现今晚的战长林有些不一样,他大概是真的有难受的事。

恪儿握紧手里的泥叫叫,没有反对,点点头。

战长林叫来侍女。

恪儿走后,大殿里空而冷,冷而静,疾风吹着覆压窗柩的树影,飒飒响声震荡四周。

战长林握着那封信,走回寝殿,来到窗前,沉默少顷后,“啪”一声推开窗。

压在风声底下的细碎水声传来,开窗后,战长林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银丝被裹挟风里,飞溅在脸颊上,手上,手里的信上,战长林想到刚才恪儿的回答,指节发白。

——舅舅的字很好看吧?

——没有阿娘的好看。

别院里,一盏烛灯影影绰绰,案几上,摆着居云岫刚用过的笔墨纸砚。

——所有人的字你都能模仿吗?

——嗯。

——居松关的也能?

——能。

风声啸耳,信在手里蜷缩成纸团,一个巨大的秘密似困兽挣破铁笼,山崩地陷,一幕幕画面如碎石砸向胸膛。

奉云县驿馆里,黑夜茫茫,从居云岫房里回来后,一封盖着太岁阁泥封的密信凭空出现在窗前。

是“居松关”写来的,以军事为由催他速回长安。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他到居云岫房里去前,她正在屋里写字。

窗前的案几上残留有墨香。

两天两夜的奔波后,他披星戴月赶回长安城,在空荡荡的万春殿里,见到阔别两年的“居松关”。

因为战中受伤,“居松关”再次病倒,一声不响躺在床上,他伸手想摘他的面具,被奚昱阻止。

——公子,少帅不愿任何人再看到他的脸。

数日后,他决心趁着赵霁前往奉云接亲,对他暗下杀手,居云岫提前获悉消息挺身而出,茂县河水边,他们开诚布公,关公庙里,又因为前往洛阳卧底一事再起争执。

——做此决定的,究竟是他,还是你?

——没有分别。

洛阳赵府大婚,居胤伏诛,长安城里突发军变,他再次赶回太极宫,处理完梁昌进一行后,走入万春殿。

奚昱如影随形。

——我每次进来你都要跟着,是怕我杀他不成?

——殿里没有其他人在,我怕少帅突然醒来,身边没人伺候。

他懒得理这些琐碎的理由,走到“居松关”床边,以天热为由,提醒奚昱不必再给他戴着面具。

——至少没人在时可以揭下来,给他透透气。

奚昱没有同意。

他一直没有看到过“居松关”的脸。

返回洛阳后,在白马寺山外的别院里,“居松关”苏醒的消息传来,他心里既喜且怯,害怕回去以后,又面对一扇永远向他紧闭的门。

居云岫揶揄他。

——天大地大,我跟我溪姐在他眼里最大,你抛弃我,就是触他逆鳞,拔他龙须,他当然要收拾你。

他苦笑,不相信自己的惩罚仅仅如此。

——是收拾我,还是在恨我?

居云岫唇角的笑淡下来,那天余霞散绮,她眸光里倒映着漫山遍野的暮色。

——他不会恨你的。

她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他不会恨你。

“轰隆”一声,窗外有雷声震落,雨势迅速变大,泼溅着半开的轩窗,战长林摘走面具,背靠窗户,伸手掩住脸庞,绷紧的下颔不住发抖。

滂沱夜雨下在他身后,严风似箭镞,贯穿胸口。



大雨如注,覆压槛窗的树影飒飒摇曳,灯火飘飖,奚昱面朝窗户,目光凝着上面曳动的剪影,久久不动。

一人在他身后道:“公子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耳畔轰然声起,是闷雷一次次砸入雨幕,唰唰雨声充斥天地,奚昱回忆战长林今日的反应,开口道:“你最近还有没有再教小郎君写过字?”

“没有,”那人迅速回答,“自从上次你提醒后,我就再也没有让小郎君看到过我的字了。”

奚昱缄默。

那人心焦如焚,想到这背后的惊天秘辛,一颗心始终无法安定:“奚将军,郡主已在洛阳蛰伏多时,眼看就要收网了,我们究竟还要再瞒公子多久?”

奚昱目光凝着窗柩不动:“瞒到郡主收网结束。”

那人不由一震。

“洛阳城屯兵十万,太岁阁就只有三百人,加上郡主带去的王府护卫,统共也就四百人不到,靠这点力量,郡主如何收网?”

“郡主入洛阳,本就是借刀杀人,届时自会智取,不会跟他们硬碰硬。”

“可晋王残暴,赵霁阴险,郡主一人深入虎穴,万一……”那人越想越心惊胆寒,“奚将军,洛阳一局就是个赴死的局,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郡主孤身涉险吗?她是王爷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血脉了!”

风雨交加,雷声滚滚,一幕幕往事跃然目前,一声声嘱托回荡耳畔,奚昱声音发哑:“少帅已不在,苍龙军最后的魂不能再丢,否则群龙无首,大业必毁于一旦,郡主和公子……必须保住一个。”

那人心如被碾,悲恸万分:“所以……郡主要牺牲自己,保住公子?”

奚昱不语,回应大殿的是一声震天惊雷,雷霆劈裂夜幕,紫电照亮窗柩上的人影,奚昱瞳孔收缩,猛然回头。

帘幔飘飞,战长林一身雨渍站在大殿里,脸色惨白,猩红似血的眼眸里噙着冰冷的泪。



一声巨雷劈头而下,居云岫从梦里惊醒,全身一阵僵冷。

“郡主?!”璨月骇然地看着居云岫。

马车行驶在黑夜里,辚辚车声回荡空旷官道,居云岫推开窗,洛阳城郊秋风卷树,干燥萧瑟,并没有梦里的惊雷暴雨。

“还没到吗?”

“快了。”

今夜是居云岫出城召集那三百名太岁阁死士的日子,除此以外,她还要借此名义私会一个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间熟悉的别院前停下,屋里一灯如豆,映着一道人影,来回踱步。

居云岫下车,叮嘱扶风在外望风,领着璨月走入院里。

留守屋外的扈从看到这一幕,脸色震惊,居云岫视若无睹,等璨月推开门后,径直走进去。

屋里那人闻声回头,亦惊愕:“是你?!”

璨月关门退下,屋里安静,居云岫向窗前人欠身一礼后,抬头:“太子以为是谁呢?”

烛灯昏黄,居桁一袭靛青锦袍站在窗边,眉眼间是难以掩饰的震愕。

今日在城里宴饮时,他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信上极言这次秋猎暗藏杀机,有人会对他不利,如若想知道详情,便于今夜前往白马寺山外别院一叙。

他原以为是哪个朝臣发现了猎场机密,想要暗中提醒他,是以一路戒备,小心翼翼地赶到这儿来,没想到,最后见到的人竟是居云岫。

居桁犹自难以置信:“怎会是你?”

居云岫微微敛目:“如果可以,长乐也不希望此人是自己。”

居桁更困惑。

居云岫示意道:“此事一言难尽,还是请殿下坐下来谈吧。”

今夜风大,屋外那棵梧桐树飒然震响,漫山遍野的树林也在飘飖,耳畔似有惊涛骇浪一层层地卷涌而来。

居桁坐在案前,听着居云岫娓娓道来的实情,全身直如被卷在浪涛里,四肢百骸全是彻骨寒意。

“四殿下虽然看似跟太子修好,实则背后一直在与赵霁谋划夺嫡一事,这次在御林军里任职,便是为刺杀太子做准备,行刺地点,即是邙山。”

居桁面如土色,回忆与居昊的种种,心头阵阵发寒。

居云岫把一块虎符放在案上,推向他:“这是赵霁交给我的虎符,他说,秋猎刺杀一事若成,来日四殿下入主东宫,王氏倒台,大齐再无一人能阻挡他的权臣之路;若事不成,他便会给我讯号,要我及时调遣留守宫城的一万五千名神策军赶赴邙山支援。”

居桁拿起虎符,一颗心震动于喉头:“他竟要你帮忙调兵,去支援邙山?!”

“是。”

“那他岂止是要杀孤!他是要把孤和父皇都一网打尽,他这是造反!”

居桁勃然大怒。

居云岫垂着眼:“是,所以长乐不敢不告发。”

居桁一震。

婆娑树影摇曳槛窗,居云岫声音悲怆:“我虽是他赵家妻,但更是大齐宗室女,小时候,太子殿下到肃王府来找哥哥玩,还追着我叫‘阿姐’,问我桃花酿的酒香不香。殿下,这些年长乐虽然没有跟宫中来往,但一直记得那声‘阿姐’,知道孰亲孰疏,孰对孰错。赵霁如今所为,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身为他的妻,自知难逃一劫,只恳请太子殿下看在我事先相告的份上,饶过犬子一命。”

居云岫说罢,要行礼,居桁忙来阻拦,脱口唤道:“阿姐!”

这一唤,那些本来都模糊的情感一下清晰厚重起来,居桁越想越感动,噙泪道:“阿姐放心,有孤在,别说是你母子二人,肃王府所有的人,都必定平安无虞!”

居云岫垂着眼眸,眉目楚楚,秋波曳曳:“那赵霁那边……”

居桁思及赵霁,目光一鸷:“孤早就知道他在背后给孤使绊子,这样的奸佞,孤早晚要除之而后快,这一次,孤就干脆来一个将计就计,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杀掉赵霁以后,顺势再杀那该死的居昊,那这大齐就再也不会有人能撼动他的储君之位了。

倘若事情败露,被父皇知晓的话,倒也不是不能顺势而为,扫平一切障碍,直登皇位。

居桁心潮激涌。

“那这虎符,就交给太子了。”居云岫睫羽覆压眸光,神色不辨。

居桁回神,握紧手里虎符后,倏地看回居云岫,道:“赵霁这厮阴险狡诈,秋猎那日,阿姐留在赵府恐怕凶多吉少,不如就随孤一块入山,与孤并肩杀贼,再立大功吧?”

居云岫一默,对上居桁锐亮的注视,良久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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