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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长歌


谢晟领兵出战, 误入埋伏,全军覆没,如今生死不明。

“那也未必, 未必真的……”眠雨不甘地小声争辩着。

诸人对视一眼, 神色不一,崔云叹了口气, 他早已不年轻了,但是也许是因为他那种恭顺和善的气质,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忽视他的年纪, 只有这一瞬间,他身上忽然流露出一丝符合年纪的老态。

他缓缓道:“得到消息之后,北边的人几次出动人手去寻,他们想着, 哪怕只是寻回来尸首也好, 但是北边形势太过凶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几次进去,折损了不少好手, 都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后来,他们终于在谢小侯爷失去踪迹的地方,找到了一把断剑。”

秦先生从听到消息时就一直沉默不语,此刻也只是静静听着, 不言不语,张秀才接口问道:“是那把斩冬吗。”

崔云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痛心,他点了点头:“正是斩冬。断剑正在送来的路上,我已经下令他们加派人手,继续去找, 往更深处去,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计任何代价。”

这句话未免有些残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样暴烈严酷的战事里,全军覆没之下,又焉有活口,谢晟也许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也许逃出去之后早已伤重而死,战场是最平等的屠宰场,对所有人都不会有任何偏袒之意,谢晟活下来的机会小的近乎不存在,明知如此,还要冒着牺牲忠心耿耿的好手的代价去寻一具尸首,这根本是毫无意义的的行为。

可是谁也没有出声阻止。

承影抱着剑,愣愣仰起头,白衣的少年似乎还不太明白,他很认真问:“哥,我们姑爷是死了吗?为什么呢?”

一只手从旁里伸出来,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龙雀难得再出现在人前,黑衣的青年和弟弟站在一起,依然面色冰冷,一双眼睛却望向那远处的朱红高楼,久久不语。

-

宛州富庶,先帝在时尤甚,而先帝南巡之日,崔徽曾经收拢天下能工巧匠,建白发楼,以迎天子。

那段时日犹如一段虚幻的泡影,至今仍然流传不绝,在寥寥数语中,便能够勾勒出一副美姬如云,明珠铺地,众人醉后同哭,醒后狂歌的场景,尘世间最为极乐的一副画卷。

可是就像世人大多只知鲜花着锦,不知烈火烹油一样,他们也并不知道,在先帝离去之后,这曾经狂醉极乐的白发楼便落下重重重锁,积满灰尘,许多年不曾再见天日。

白发楼其实个很冷清,很寂寞的地方。

季青雀第一眼就想,这么高,这么空的地方,既冷,又潮湿,还那么暗,就连光线都是幽幽的,悄然地浮在水面上的,人也像是无根之萍,无所倚仗,这样的地方,连骨头都会浸着凉意,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四面是白色的水台,水台极低,近水,水面上波光闪烁,像是笼罩着一片飘渺的雾气,一个笼着素绢的女子坐在水面上,素手抱着琵琶,盈盈弹奏,嘴里唱着一支古老又凄凉的歌。

不远处的水台上,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倚在榻上,支着额头,正静静地听着。

悠悠的歌声飘荡在空旷的高楼之中,那披着素绢怀抱琵琶的女子缓缓起身,向那个少女走去,盈盈水光弥漫,涟漪一圈圈扩散开,素娟雪白,从肩头垂落,在昏暗的光线里,真像是有三千丈白发一般。

她轻盈地穿过水台,在涟漪摇曳的榻边蹲下来,仰起头,像是一只柔顺美丽的小鸟,用一种轻柔的,像是生怕会伤害到谁一般的语气问道:

“……大小姐,您很伤心吗?”

她嗓音柔和婉转,声音里似乎仍然带着那只古老歌曲的悠远回音。

她本来是害怕季青雀,从第一面见面就很害怕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可是到了今天,季青雀却忽然说想听她唱歌,于是在幽暗寂寥的白发楼里,她一支又一支地唱着那些古老的宛国的调子,只为季青雀一个人唱着,而季青雀并不说好,也不曾说不好,她只是撑着侧额,静静地听着。

可是歌伎却渐渐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季青雀能够听明白她在唱什么一样,她的声音,她的曲调,那些遥远古老又悲伤至极的词句,好像穿过一切冰冷的黑暗,直直地触碰到了季青雀的内心,她几乎不能相信,这个总是冰一样冷漠,也像冰一样坚固的女孩子,内心深处居然可以有这样深沉又庞大的悲伤。

……就好像她已经独孤地活了一辈子一样。

于是渐渐的,她不再感到害怕了,心里甚至生起一种说不出的怜悯痛惜之心,她并不懂别的事情,她只是一个歌伎,也只会唱歌,可是就连这样的她也知道,大小姐的未婚夫死去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

那是很让人伤心的事情。

这样俗套而凄凉的故事出乎预料地唤起了她内心的一点母性,以至于她暂时忘记了一切,甚至忍不住想要走到季青雀的面前,柔声安慰她几句。

季青雀则静静看着她,这名歌伎有一张十分奇特的容貌,初见惊艳绝伦,好似云端神女,第二眼又觉得美的不过平平无奇,可是如今再看,又觉得她生着一张极柔顺的脸,眼睛清澈安静,满是温柔与善意。

片刻之后,季青雀才摇摇头:“不,我不伤心。”

歌伎睁大眼睛,好像完全想不到竟然会这样回答,一时怔怔地看着眼前苍白的少女。

季青雀伸出手,纤长白皙的手指穿过歌伎流水般的黑水头发,拂过歌伎的耳垂,脸颊,她的手指冰冷至极,让歌伎下意识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不伤心,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季青雀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高楼之间,激起连绵不绝的回音,“我只是感到遗憾,非常的遗憾。”

遗憾,遗憾什么呢,还有话没能对那个人说吗?歌伎茫然地想。

“我曾经短暂地幻想过,我是不是能些做到什么,并且甚至就在昨天,我还认为我已经做到了。”

“但是那都是虚假的,我只是自认为认为我做了许多事,自认为一切都会不一样,自认为我手中终于握住了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并且为之感到心满意足。”

季青雀轻轻地说,像是梦呓一般:“但是那是错的,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作弊才产生的错觉,那是通过欺骗上天才得来的东西,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交易。”

“而我都做了什么呢,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不看前路,不问代价,只是自顾自的,埋头乱走,明明曾经拥有过这么多的时间,拥有那么多的机会,可是最后却仍然任凭一切发生。”

“既无远见,也无目的,既不在乎自己的命,也不在乎他人的命,支撑我一直走到今天的,根本不是什么勇气,只是那种最愚蠢的任性,无知浅薄至此,什么都不曾做到,却还自以为已经逆天改命,简直可耻至极。”

歌伎已经完全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了,只是努力地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神色沉郁,语气却始终平缓的年轻女主人。

“所以我不伤心,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季青雀简短地说,“我只是醒了。”

歌伎依然仰头看她,眼神迷茫而困惑,而季青雀淡淡地收回手,任凭漆黑的头发再度垂落在白发般的素娟上,垂下眼帘,轻声道:“再为我唱最后一支歌吧。”

“我来宛州第一天,你为我唱的那支歌。”



季青雀从白发楼出来那天,天气晴朗,天空湛蓝,张秀才匆匆忙忙赶往季青雀的西洲阁,一出长廊就看见秦欢正一瘸一拐地的背影。

他心里微微诧异,快步赶上去,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秦欢用仅剩的眼睛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明知故问?”

季青雀入白发楼,这独眼的刻薄家伙也蔫了好几天,季青雀出来之后第一件事是召见他们,这人居然也跟着立刻又恢复了从前那股子见谁怼谁的坏脾气。

张秀才心里暗自发笑,却也不点破,只是道:“既然都是同路,那便一起去吧。”

“走开走开,谁要和你这家伙一起去,离我远点儿!”

两人一路上吵吵闹闹,秦欢脸上写满了嫌弃,进了西洲阁,他往里飞快一看,脸上一拧,厌恶之气更甚,语气恶劣道:“他怎么也在这儿?”

那人却含笑行礼道:“秦先生,好久不见,精神依旧啊。大小姐派人传召,我如何敢不前来领命呢。”

说话的正是张年,满面含笑,泰然自若地立在屋檐下,丝毫不像外人,倒是比他们这些崔府的人更有所谓的“自家人”

的气质。

张秀才上前几步,走到崔云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云管事,大小姐到底有什么事?”

崔云摇摇头:“我也不知。 ”

张秀才这才真心惊讶起来,像崔云这样深沉的心思,世上很少有他看不透的事情,可是他神色又确实不似作伪……不过要是崔云存心不想让他看出来,他好像也没本事分辨出来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啊?

张秀才一时进退两难,最后思量半天,默默退回了满脸厌恶之情的秦欢身边,秦欢瞪他一眼,到底没有再说话。

这时,大门打开,眠雨走了出来,向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眼圈泛着红,像是才哭过似的,她低着头,声音微微沙哑,道:“大小姐让你们进去。”

几人面面相觑,都清楚地看见了彼此眼里的惊疑与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不会有人真的相信谢晟退场了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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